青未了|守着娘过年

糊涂的时候,娘说自己清醒;清醒的时候,娘又说自己老糊涂了。

——题记

去年腊月二十六,我踏上了回家的路。这一天,也是姊妹给娘送年的日子。妻在工厂上班,每年二十六才放假,姊妹们选在这天送年,是为了将就我能在一起吃个团圆饭。平时都忙着自己的小日子,虽非天南海北,但全家人凑在一块也着实不易。坐在娘身边拉拉家常,在一张桌上吃顿饭,于亲情而言,算是为一整年画上了圆满的句号。

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
我到家的时候,妹妹们差不多都到齐了。

刚进家门,就听见娘在大声喊:“娘唻,娘唻……”我几步窜进屋去,问:“娘,你喊俺姥娘干吗?”娘说:“俺喊俺娘,跟俺娘说说话,不行啊?”姥娘去世几十年了,平时很少有人提起,现在娘突然喊起来,是不是存在娘心底的思念越积越浓了?

四弟有些急躁,让娘“过几十年再喊”。我们都明白四弟的意思。

娘嫌四弟粗声大气地嚷她,跟我唠叨起来。

娘躺在床上,孤单且那么弱势。坐在床边,和娘拉着家常,我忽然理解了娘。小时候,我们在外面受了委屈,最先想到的是回家喊娘来为自己撑腰。现在,可能我们不觉间让娘受了委屈,她才喊“娘”为自己壮一下声势。“老小孩!”娘实在像极了小时的我们。

近段时间,娘犯糊涂的时候越来越多,明明吃过饭,不一会儿就说饿了。告诉娘已经吃过了,娘却说没吃。我们争不过,只好顺着她。

二十六那天晚上,娘喊了我七八次,有次问我不让她回家住,在这漫山湖坡干嘛。我说是在家里。娘说不像,墙角没有那个大额狼蛛子(蜘蛛),不是自己的家。我耐心地解释,说你看那不是吗。娘说不是,原先那个大。费了半天口舌,娘才安睡了。可我刚睡熟,娘又喊了,说心里难受,感冒了,让我冲包药给她喝。这些年娘身体每况愈下,三天两头嚷嚷着自己感冒了,非要喝感冒药不可。用手拭了娘的额头,不热。娘说刚才发烫,现在凉了。我说是药三分毒,不感冒,喝药就是喝毒药。娘不依,说感不感冒自己知道。拗不过,我只好给娘冲了包感冒药。凌晨三点左右,娘又喊了,说有个坏熊往她的铺上泼水。娘起床不方便,从暑假开始,便穿上了纸尿裤。我起床看了一下,娘穿的纸尿裤湿透了,褥子上也洇了一小片。给娘换了纸尿裤,娘还喋喋不休地骂那个往她床上泼水的人。

早上起来,眼疼得难受,妻也是如此。

吃过早饭,娘躺在床上睡着了,我和妻难得这样清闲,便坐在月台上,晒着阳光,听四围断续的鸟鸣和街道上偶尔响起的鞭炮声。

小院很静,静得甚至能听见风在角落里窃窃私语。

我们俩懒得说话,半眯着眼睛,望向遮了大半个院子的那棵家槐树。老屋建成那年,它就扎根在小院里,五十多年过去,它由亭亭玉立渐成老态龙钟的模样了。这些年来,它见证了我们的成长,眼看着我们姊妹七个先后飞出小院,组建了自己的家庭。家槐树的确苍老了,一如小院的荒芜,一如娘的年迈。苍老的还有西墙外那棵梧桐树,先是枝头慢慢枯干,后来树干全部枯死,终于在一个暴风天,轰然倒下,半截腰身横亘在废弃的猪圈的墙壁上。所幸倒向了院里,要是倒向了邻居家,后果不堪设想。南墙跟还有一棵硕大的杏树,西墙根一株碗口粗的香椿,它们和这棵家槐一起,守着小院。

我用眼睛,相机一样扫过小院的角角落落。曾几何时,绿树葱郁,满院荫凉。时间冲走了一切,洁白的槐花随风去了,还有小巧的榆钱,紫色的苦楝花……,若干年后,小院所有的一切,都会像拂过的风一样在我脑海中烟消云散吗?我想用笔记录下这一切,让小院成为我心底永恒的风景,包括躺在床上的娘。

娘很高大,也很勤劳,在我幼年的记忆里。

那时,娘很少下地劳动,小院就是娘的主战场。一家九口人,娘每天忙着烧茶,做饭,炒菜,打扫庭院,缝补着我们的衣服,不得一丝空闲。隔上三五天还要轧碾、烙煎饼。娘用精打细算滋养着我们的日子,让我们在艰难的岁月里感受到了生活的美好。娘除了忙活一家九口的饭食,还要为满院的鸡鸭鹅狗操心。另外,家槐树上还拴着羊,圈里还养了猪,它们一顿的食量有多大,我那时可从没想过。我常站在娘身边,拿根木条,装腔作势地吓唬着那些不听话的鸡鸭鹅狗。有时,娘去菜园摘菜,我跟在娘身后,路过别人家的菜地时,娘说:不能偷拿别人家的东西,就是一棵葱也不能拔!还用姥爷的话教导我:“小时偷针,长大偷牛!”我一直记着。

娘突然间变得矮小了,是我上初三那年。

娘摔伤了腰,在县医院住了几天,躺在床上不能动弹,医生说回家养着吧,娘于是躺在了老屋的床上。一段时间后,并不见好转,听人说沙家峪有个专治跌打损伤的能人。爹和哥用排车拉着娘,去了三十里外的沙家峪。那人说娘去得晚了,得多受点罪,然后开始了推拿,娘说她听见“卡巴”一声,那人说行了,过几天就好了。回来躺了段时间,娘果然慢慢好了起来。不过,从那时起,觉得娘似乎矮了一些。后来,娘的背慢慢驼了……

我从过往的生活中努力搜寻娘的身影:娘坐在火炉前烧水,娘在桌子上切菜,娘坐在树荫里纳鞋底,娘将刚缝好的棉袜套在孩子脚上,娘在大田里擦瓜干,娘在鏊子前弓着腰烙煎饼,娘在冰冷的河水里洗着我们的衣服,娘站在门框边吃饭(大嫂嫁过来后,一家十口人,饭桌太小,娘和大姐不上桌,站在门框边吃),娘在夜幕降临时点燃油灯,娘在街口焦急地等待着回家的孩子,娘满头白发颤颤巍巍……

娘睡醒了,我和妻进了屋。

二十八夜里两点,娘喊饿。我说娘你别喊了,天一亮就给你做饭。娘不做声,几分钟后就数落开了:这家人看着人五人六的,不行,不给老的吃!我说你不是吃了晚饭吗。娘还在数落:拿着老的不当老的,过不几天就得饿死!我只好起床,打开炉门,给娘煎了几片馒头。守着娘吃完,然后上床休息。一个小时后,娘又喊饿,我说你不刚吃完馒头吗,娘说干巴刺啦的几块馒头能管什么。我给娘拿了两个蛋糕,倒了杯水。娘坐在床沿上,掰开,一点点地放进嘴里。娘差不多掉光了牙齿,抿着嘴,将本已碎了的蛋糕润湿,咂摸着,吞下肚去。坐在火炉边,望着灯影里慢慢咀嚼的娘,忽然觉得岁月是那么无情,将一个曾经极度要强的母亲变成了这个样子。娘端起茶杯,喝得急了,连连咳嗽起来。我让娘慢点,娘说蛋糕有点干了,不好咽。我转过身,悄悄将眼角的泪水拭去。

娘早先从不愿给子女填麻烦,现在却有点“费事”了。我心里宽慰自己:比起那些不认得自己孩子的,娘算是让人省心的了!再说,和娘抚养我们长大的辛苦相比,我受的这点累又算得了什么呢?即使有一天娘真的不认得我们了,又有什么要紧?我们认得娘就足够了!

早晨醒来,我说娘一晚上喊了我好几次。娘不承认,说我赖她。我问娘晚上吃馒头了吗,娘想了半天,记起好像确乎有那么回事。我说娘晚上不要喊了,我眼皮都睁不开了。娘说这回有耳朵眼了,不喊了。

二十九夜里,娘果真没再喊我。

大年三十,吃过早饭,我忙着煮肉,炖鸡,切菜。忙活了大半天,终于坐在了饭桌前。娘坐在床沿上吃,想起去年,娘还能被搀扶着坐在桌边,心里不觉有些悲酸。曾经的美好时光,一去不复返了。

吃完饭,又开始忙活起来。水管冻住了,抽不上水来,我去大哥家挑了四挑水,将水缸灌得满满的。(老家的习俗,大年初一是不能挑水的,然而用水又多,只好多准备一些。)挑完水,我又将院里院外打扫得干干净净,然后准备初一早上敬天的用品。火纸、香、鞭炮早买好了,但火纸要先划好、分开,香也要一根根分开。往年这些都是娘做的,我们偶尔也会打打下手。去年娘自己不能做了,还能交代我们怎么做。今年,娘连怎么做也记不清了,我和妻只好凭着记忆,一点点弄好。

如果爹还在,娘身体康健,过年,我只负责放鞭炮,吃水饺,看晚会,发、抢红包。曾经再平常不过的事,现在都是奢望。那一刻,忽然觉得,我不再是一个只管躲在檐下避雨的孩子了。

娘交代我,初一有来拜年的,要早起,吃了饭等着人家来。睡觉前,娘说了一遍又一遍。

刚过11点,敬天的鞭炮声就接二连三地响起来。娘醒了,着急起来,一会儿喊我一次,问我天亮了没有,是不是该起床了。我乏困得实在睁不开眼,有一句没一句地答着。临近天明时,娘竟然睡安稳了,我也沉沉地睡了一会。

大年初一,来拜年的人挤了一屋子,寒暄过后,几个后辈走到娘床前,问娘是否还认得他们。娘还认得,并且叫得上他们的名字。大家都说娘身体好,有福气。娘坐在床沿上,和来拜年的晚辈拉着家常,精神头十足。下午,三姨来了,娘和三姨抽烟,喝茶,拉家常。我得空串了几个门。娘累了一天,体力有些不支,吃过晚饭,就早早睡下了,一夜都很安稳。

大年初二,刚吃完早饭,娘就让我给大姐二姐及三妹打电话,问她们今天还来吧。我说来,年年都来,今年肯定还来。大年初二,姊妹们会在老屋里再次相聚,爹在的时候这样,爹不在了也是如此。

娘说今年没准,你打个电话问问!拗不过娘,我给大姐打了电话。大姐说来,已经给二姐和三妹打电话了。娘很高兴,却还嘟嘟囔囔的:什么时候了还不来,都不想娘了?

娘89岁了,还认得她的每个孩子,甚至还记得我们的生日,我很高兴。娘耳朵好用,隔了几米远,我们小声嘀咕,她也会听得清清楚楚。我们姊妹几个闲聊,大姐说她都纫不上针,娘还能纫上。我心里仿佛有幸福的泪花闪烁着。

娘睡着了,呼吸如窗外的微风那般柔和。我坐在凳子上,在娘床前守着。这样望着娘,心里想,无论到什么时候,喊声娘,有个应答的声音,就是最幸福的!

大年初四,我要回县城了,娘有些不舍,说都走了,就舍了她自己在这个院子里。我心里有点酸酸的,安慰娘说这段时间由二哥照顾,我到过小年的时候再回来。我没有骗娘,工作后,除了前年疫情无法回家,每个大年和小年,我都是在老家过的。

车子驶离了小村,像只风筝似的飘向县城。

我心里翻腾起来:娘老了,越来越害怕孤独,总希望身边能有人陪着。和娘拉呱,娘常常扯到过去,一些故事翻来覆去地说;其次就是谈论亲人,尤其几个孩子。娘的世界由往事和对孩子的牵挂支撑着。我们忙忙碌碌,有时顾不得陪娘,娘在心里有点小情绪再正常不过,偶尔也会说出来。可是仔细想想,从小到大,娘有亏欠过我们吗?娘和爹尽全力抚养我们长大,操心让我们成家,虽然无法给予我们富贵,但却全身心地呵护着我们,希望我们过得好。可是,我们有没有亏欠娘呢?“子欲养而亲不待”,岁月无情,我怕留下无尽的遗憾。

远了,小村越来越远,娘越来越远。

闭上眼,回味着年的滋味,累且幸福,因为,有娘在!

2023.6.13

作者简介: 程学军,男,山东平邑人,临沂市作协会员,齐鲁晚报青未了副刊签约作家。曾获“长江杯”“泰山杯”“文心杯”“杏坛杯”“温和大王杯”“新世纪文学奖”“第一、二届青未了散文奖”“临沂市校园文学一等奖”“齐鲁晚报▪齐鲁壹点清泉计划奖”等奖项。作品发表于《语文报》《山东诗歌》《流派》《当代散文》《湛江晚报》等刊及中国作家网、中国诗歌网等平台。

壹点号程学军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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